图：平壤新婚夫妇会在结婚典礼结束后前往万寿台山坡，向领袖铜像鞠躬，并大声报告喜讯
历史已步入另一个时空，现代性还要翻好多个筋斗云才能到来。在万寿台美术社的油画里遍寻不见踪迹的忧郁少女，或许会出目前平壤居民楼里带花盆的阳台上。可是她为什么忧郁我永远不能而知。作为游客，禁止与当地人交谈，这是去朝鲜旅游的金规玉律。
所以需要坦率地讲，在仅有些三次朝鲜之行中，与我交谈的仅限于朝鲜导游、售货小姐、景点解说员、酒店前台小哥、餐厅员工、随行录像、急诊大夫，与两位递给我打火机的司机师傅。前后加起来数10日的交谈中，我尽量地小心询问，也数不清许过多少次再联络的承诺。正如用相机一刻不停地记录下发生在那里的所有，我用双眼的快门，捕捉一张张永不再见的面庞。这类梦的痕迹，到今天还留在左臂的伤疤里，那是某个与朝鲜有关的午夜被不慎刮伤的遗痕。
爱情，与革命划界的那种
图：丹东的断桥边，对面是朝鲜新义州，恰逢不知是哪位显赫的朝鲜军人大婚，携亲属、友邻、摄影师上鸭绿江好好炫耀了一通
出发之前，我从一本不曾在国内出版的书里读到过一个朝鲜爱情故事。他们十多大岁数相遇，九年的时间在没灯光的银杏树下散步，梦想、渴望、困惑无话不谈，却对彼此隐瞒了生活最大的秘密——逃往韩国。直到女孩于某日举家不辞而别，小伙也不曾相告他蓄谋已久的逃跑计划。几年后，他们在美国记者的安排下于韩国再见，女孩已成别人之妻。
图：书名《NothingtoEnvy》，取自每一个朝鲜儿童都会唱的爱国主义歌曲
我当然不敢对当地人讲述这个故事，不过在朝鲜领队导游爱卿口中，听到了另一段官方传颂版浪漫爱情。在2018年韩国举办的平昌冬奥会上，一对在赛场上相识的南朝鲜男生和北朝鲜女生私定终身，把迎娶之日定在了南北统一的那天。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无从揣测，但在朝鲜主流意识形态中，爱情的确是没办法彻底摆脱集体主义负重的。就像到了现在的朝鲜电影，个人主义不被倡导，爱情只在革命战友中发生，或在敌我阶级斗争中消亡。男男女女都没办法自在相爱，仿佛他们和意识形态才是眷侣。
图：朝鲜电影[桔梗花]，躲避艰辛逃往城市的懦弱男主，与坚守家乡建设的女英雄，假如有真爱也没办法长久
在某个结束所有活动的夜晚，酒店大堂的来往游客日渐散去，塑料假树的底座如南瓜灯透出光亮。我和平壤导游小郑在狭小范围里的四处游荡不再担忧有人监视时。我与她倚窗而坐，聊起爱情。这并不是大家首次谈论这个话题，在朝鲜电影制片厂参观时，我好奇为什么不曾见过爱情片的海报。她干脆地回答：“大家没只谈恋爱的电影”。我告诉她好莱坞有长达三个小时的[泰坦尼克号]，她很难置信：“三个小时的卿卿我我和扭捏造作？太无聊了吧。”
图：平壤6日里，日渐与我相交甚好的23岁导游小郑，纯真无邪烂漫如一朵昂扬的小百合
但此刻，她和我聊起《飘》中的郝思嘉和《茶花女》中的玛格丽特。她的白色珍珠耳环在柔光中闪耀着纯洁，坐在我面前的分明是一个被浪漫爱情的热望裹挟的普通女生。小郑的初恋是她的大学学长，外交官的儿子。他们交往了一年。他的家庭条件比小郑略好，爸爸妈妈反对他们谈恋爱。学长没敢对抗爸爸妈妈，小郑率先提出分手。她觉得他没为了爱情做出一点努力，这样没担当不值得托付终身。我暗自赞叹小郑的勇敢，也分明看到她诉说过往甜蜜时的失神。分手半年，失恋的魔鬼还没放过她，“我常常梦见他，难过的时候就听歌”，她盯着我们的手指。我未曾料想能在朝鲜听到如此的心事，然而这一幕却像一把剪刀切碎我想要考虑的所有。
图：在罗先豪华的四星级酒店偶遇的朝鲜情侣，衣着及餐桌上的食物表明，他们的家庭条件颇为优渥，这在朝鲜婚姻中是个非同一般的要紧考虑原因
朝鲜人口流动需要政府批示，绝大部分年轻人结婚之前与爸爸妈妈同住。且朝鲜酒店异性开房需要出示结婚证，未婚情侣之间偶尔的亲密行为非常难发生，我隐晦地问及此话题。小郑说他们不过是拉拉手，亲亲脸蛋而已，再往后需要到订婚才被允许。而对于朝鲜男生来讲，“可以”的尺度恐怕还需再延伸。在海滨城市罗先的酒店大堂，我与一位96年生的前台小哥有过一小时的交谈。
当日在酒店因些麻烦事与他交涉过，上班的时候他彬彬有礼，温和儒雅。换班休息时，他坐到了我的身边，谈话开始于他好奇我的智能手机里都有的什么。此时有一对中国情侣从大家面前经过，女生打扮性感时髦，在朝鲜女人审美里可能有的“伤风败俗”。他盯着她看，一边若无其事地向我袒露，偷偷观看过不少韩剧的惊人秘密。不需要说这是借工作之便从一些不便透露的违法途径获得的，如此的体验在普通朝鲜人中肯定是仅有些。我问他观感怎么样，他说南朝鲜的女生比北朝鲜的更开朗性感，是他梦寐以求的佳人，无人比他更渴望早日统一。我一边好笑，一边问他恋爱历程。他说谈过十几个，其中大概五六个认真过。
图：不消仔细打量，酒店前台小哥的脸的确俊美，当个花花公子并不让人惊奇
我进一步问及愈加私密的话题。他洋洋得意地告诉我因在酒店工作提供的便利，早已尝过禁果。这样一来一定深谙恋爱之道，我做出一副请教的样子。
他避而不答，语速缓慢地诉说起与一位深爱过的女生在同一屋檐下躲雨的夜晚。他在国营商场的柜台上与她初识，出商场时已是瓢泼大雨。他们都忘了带伞，漂亮的售货员与他进行了愉快的交谈，雨停了也没在乎。他们的面前积起一小滩水，倒映着浪漫的月色。那晚她穿着白色的衬衫，略施粉黛，从侧面看过去美极了。之后他们相爱，由于某个他不愿再提的琐碎小事分手。回忆钻进他的双眼，孤独可以饮下那场雨水。
交谈结束，他回到前台置身于年轻的女同事之中，与她们嬉笑怒骂，偶尔朝我这边瞥上几眼。而我的思绪还停在刚刚的叙述，即使他当下漫不经心的逢场作戏与先前的回忆形成冲突，浪子一会儿的真情在我的脑海里却更为长存。
图：一对情侣从新义州的广场上穿过，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场争执
图：拍摄婚纱摄影的热点地，若非风景秀美的大同江畔，就肯定是有高大金氏父子铜像的万寿山，那是纯洁神圣的地方，意味着得到了伟大领袖的祝福
信仰，夹杂着自尊与自负
别人安身立命的信仰，作为走马观花的游客，即使内心有太多的自我觉醒理念想要抒发，也不便随便发表评论。况且接触的都是练习有素，每晚需要向组织进行思想汇报的朝鲜导游，我也无意探究其内心所思。
图：我所做的只能是陈述在强大的精神力量背后，那些纠缠不解的恨，与若即若离的爱
新义州特别行政区的旅游开发将近20年，当地导游32岁的崔导和27岁的小金，都有五年以上工作经验。两位滔滔不绝地背诵金正恩语录，用词颇为浮夸。同时一些明显的仇外种族主义让人十分不快。他们高频率地用东北腔调戏谑“小日本”和“美国佬”，数次提及钓鱼岛与中美贸易战煽动游客的敌对情绪。中朝友谊在嘲笑与细数“一同的敌人”对大家导致的伤害中，上升到同仇敌忾的新境界。不知是出于无意识还是故意迎合，不少大爷大妈连声叫好，还有人呐喊“共产主义万岁”、“中朝友谊万岁”、“金正恩万岁”。
图：1972年的朝鲜电影[卖花女孩]，编剧是金日成，在东林酒店电视里，仍旧每天为中国游客循环播放
[卖花女孩]在中国盛行一时，那首被译成中文的同名歌曲到今天能在老一辈的热点歌单中找到。大家历程过相似被压迫的苦难，也因此信仰了相同的马列主义。然而过去毕竟遥远，到了饭桌上，游客们不再忆苦思甜，而是避开导游，小心地议论朝鲜的贫穷落后与愚昧狭隘。
图：佩带金氏父子像章是一件让人自豪和幸福的事，需要是模范党员，顺利通过政治面貌考核才有此殊荣
我曾与小金有过一次对话。我问她是不是了解光州事件，她说在朝鲜历史课本中读到过，这是腐败的资本主义国家不能人心的铁证。我继续追问，假如社会主义国家也腐败呢。“那是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的问题，大家的朝鲜民主主义绝不会犯了错误”，小金的回答像是娴熟的应激反应。这让我想起在路途中每逢介绍朝鲜如今的经济体制，中国的近况不免被拿来比较。“中国特点社会主义是市场经济，而大家这边才是真真的正的计划经济”。我不禁怀疑，当来自邻国的大家穿着新潮，人手一个苹果手机时，是不是在朝鲜的政治教育中也可以归咎为，他国实践共产主义的误区。
图：朝鲜人民的政治与生活是两个同质的定义，梗在嘴边的“你从来没怀疑过吗”，还是没能问出口
在新义州，我拿着一本旅游日记，沿路做些记录。崔导对我的职业很好奇。临行前在我查看的资料中有这么一条，在申请签证时如若填写“自由职业”，或许会被觉得是从事调查走访的新闻记者。况且我一直相机不离手，很值得怀疑。
图：携带不可准时查询照片的胶卷相机，与随身日记的独行者，我的身份的确略微敏锐
为了维持低调，我在签证申请表格中，填写了三年前的工作单位和职业，一家国有电影基金会的媒体专员。所以在同意崔导的盘查时，我非常认真地回答，是被朝鲜人民真挚的政治信仰所打动，正筹备回去写成剧本。崔导对我的话明显存疑，一次趁我不备一把抢过本子，非常没礼貌地翻阅查询。这个举动假如在中国，必然会令我怒火冲天。然而像是在短暂的两天就适应了某种木讷、温顺与惯性，那一刻我只不过呆立在那里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图：东林游客不多，入夜酒店各处休闲地区门可罗雀，在台球馆，服务职员颇有兴致地盯着电视屏幕
电视播报员用近乎于宗教崇拜的语调，连篇累牍地报道着金正恩同志日前的动向
在新义州，与小金、崔导的相处以这一次不愉快结束，或许由于时间太短，没足够的回旋空间。而平壤、南浦、开城和板店铺之行，有长达六天的时间，让我有更多故事可讲。爱卿30多岁，是带队导游。这一职位一般是党员，需要经过层层考核和多年实质磨炼。她的脸上一直携带微笑，对所有疑惑对答如流，让人不容易接近。即便在我与她单独相处的私人时刻，那些走在寒风中说到恋爱、迷茫、梦想的夜晚，我也不觉与她走近过。
图：在所有人走进地下影厅观看宣传视频时，我向爱卿申请一个人在海边拍照，她一边不放心地盯着我，一边漫不经心地聊天
2019年2月25、26日，时值金特会期间，爱卿天天晚上给我的房间打电话。她问我能否抽时间打开电视，看一看国际新闻，并于次日早上向她汇报。我有的纳闷，同时也略微恼火，猜想她是在探测我的政治倾向，还是在监视我的夜间行动。次日她果然见我就询问起新闻内容，细枝末节盘根到底。后来在司机的讲解下我的疑虑才得以解除，酒店的国际新闻频道事实上是央视四套，即使是朝鲜导游也禁止观看。而当地新闻滞后，爱卿急切地想要了解最新消息才麻烦我代为传达。我为之前在她面前谈论最新科技和流行时尚，感到万分惭愧，我以为这类信息可以让她大长见识，却不曾深思期间夹携带的沾沾自喜，也毫不留情地戳伤了她对民族信仰的自豪和自尊。
图：汝之蜜糖，彼之砒霜
临行前的最后一晚，我为不慎言行向她道歉，她大方地与我握手并微鞠一躬然后转身离去。看着她走远，我有的愣住了，她瘦小的背影藏着这个白衣民族的隐忍和自尊，捏紧了我发疼的左臂。就在几天前，我与一位长相酷似孙艺珍的酒店售货小姐聊至深夜，我请求她清唱一首《阿里郎》：“我的郎君翻山过岭，路途遥远，那边的那座山便是白头山吧”。白头山是金日成对抗日本侵略的革命之山，在韩国人心中也被视作朝鲜民族的象征。它在中国的一侧叫长白山。1962年，毛将它中三个山峰划分给朝鲜，领土之辩到今天争论不休。
我忆起几年前去长白山时见到的情景与她诉说。在中朝界碑，有很多韩国游客不考虑山顶的风雨，兀自将丰盛的食物铺在地上，朝着故乡的方向久久跪拜。售货小姐一声哀叹“大家朝鲜半岛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苦”。朝鲜民族从来不曾侵略过他国，却在历史上屡遭霸占，现在导致的长久分裂和远至西伯利亚的流落异国，形成他们心怀久久没办法散去的怨恨和纠缠。
我想着失神，不慎在拿起酒杯时左臂被碎玻璃划破。
图：朝韩两国的国歌中，锦绣江山是由南至北的三千里，我无意间拍摄下了南北一样的海滨景致，一张朝鲜罗先，一张韩国仁川
（未完待续，请期待下集）